曾愛云從2003年起在看守所被羈押了近12年,今年7月被無罪釋放 資料圖片
4次判決時間表
三個男人,前面的人生軌跡高度類似,均出身湖南鄉(xiāng)村,都因為學習好成了當?shù)氐尿湴,兩人在校期間曾任過不同級別的黨支部書記,一人是數(shù)理分會主席。三個努力的研究生,卻在一場撲朔迷離的殺人案中,滑入深淵。
當年事件中的那個女人,早已遠走他鄉(xiāng),她似乎永遠難以親手接到那封道歉信,盡管那封信看起來是如此情真意切。
回溯時光,我們或許可以說:他們的相遇,是一場悲劇。
兇案
2003年10月27日晚7時50分,湘潭大學圖書館門前。
三男一女,感情談判。
當日晚11點40分,湘潭大學機械工程學院,工科樓南樓與機械實驗室之間,通向西側(cè)苗圃走道盡頭的臺階上,值夜老師發(fā)現(xiàn)一具男尸。死者是2002級碩士研究生周玉衡。警方鑒定,周玉衡是被人用繩索勒死的,死亡時間為當晚10時30分左右。
隨后,該院2003級碩士研究生曾愛云和2001級碩士研究生陳華章,作為嫌疑人被羈押。
陳華章指認曾愛云殺了周玉衡,并對警方講述:“……我坐在周的對面看書,過了五分鐘左右,聽見電腦椅子響了一下,我就站起來,只見周玉衡倒著趴在地上,曾愛云半蹲在周的旁邊,用一截黑色的繩子勒周玉衡的脖子,周的肩膀在動,曾愛云勒了兩三分鐘才起身。我當時被這情景嚇呆了,站在我的電腦桌前未動!
法院曾認定,曾愛云和周玉衡都喜歡2003級碩士研究生李霞,曾愛云曾向好友陳華章表示要教訓周玉衡。陳華章與周玉衡為同門師兄弟,因?qū)熎珢壑苡窈庑纳刀,與曾愛云合謀殺害周玉衡。
從2003年起,湘潭市中級人民法院先后3次判處曾愛云死刑,陳華章無期徒刑。
今年7月21日,湘潭市中院作出第四次一審判決,以事實不清、證據(jù)不足,曾愛云被改判無罪。
曾愛云回到家中。陳華章的父親陳克忠,找到代理律師,準備繼續(xù)上訴。
李霞被迫中途輟學,赴深圳打工,已婚。
周玉衡的父親,收養(yǎng)了一個男孩。
周玉衡、陳華章、曾愛云、李霞,來自湖南省內(nèi)四個不同的地方,在那個會面的夜晚后,人生道路發(fā)生了不可逆轉(zhuǎn)的改變。
關(guān)系圖
該案當年引起轟動,一是因為“情殺”,二是由于涉案四人都是在讀研究生。
其中,陳華章為2001級,周玉衡為2002級,兩人專業(yè)是機械設(shè)計。
曾愛云和李霞均為2003級,研究生專業(yè)都是化工機械。
四人中,周、陳、李均為本科畢業(yè)后保送碩士研究生,周玉衡保送的更是碩博連讀。曾愛云在工作兩年后考研。
為更好理解案件全貌,應知道四人的以下關(guān)系:陳華章和周玉衡師從一位導師。周玉衡因成績優(yōu)秀,更受導師器重。陳華章在日記中寫道:“導師說我的主動性不如周玉衡,我聽了痛苦得不知滋味,是我自己找了一個如此難以對付的師弟,人算不如天算?或是我當初根本沒有考慮過?”
曾愛云和陳華章是本科階段的同班同學。兩人關(guān)系如何?新文化記者獲得的信息之間有差異。陳華章的律師唐恒講,兩人關(guān)系很好,陳華章因個矮,有時被同學欺負,曾愛云幫他解圍。而曾愛云自己則說,他認為陳華章性格內(nèi)向,很有心計,跟自己并不是同一類人?忌涎芯可,除了幾次多人聚會,曾愛云說他跟陳華章并無單獨接觸。
周玉衡與李霞是情侶。曾愛云和李霞是研究生的同班同學。湘潭市中院多份判決書顯示,兩人2003年10月交往密切,有的判決書中直接用“相愛”一詞,這導致周李感情危機。2015年7月21日的判決中,認定案發(fā)前半個月,曾愛云和李霞開始談戀愛。而曾愛云說,兩人在2003年國慶后選導師時相識,他當時沒有女友,對李霞有好感,案發(fā)前兩人關(guān)系較好,但還沒能成為男女朋友。
曾愛云跟周玉衡不熟。曾愛云說,兩人案發(fā)前有過兩次接觸。第一次在2003年10月15日,曾愛云和同學去周玉衡處安裝學習軟件。10月16日,作為機械學院研究生數(shù)理分會主席的曾愛云,打了一份報告,找當時的機械工程學院研究生部學生會黨支部書記周玉衡簽字。
2015年7月21日的判決書顯示,案發(fā)當天,曾愛云從李霞處要到周玉衡的手機號。
“我當時以為周玉衡因為分手做了傻事,別人會以為是我搶了他女朋友,我擔心以后都抬不起頭來。”曾愛云說。
感情談判
通過判決書中雙方都認同的內(nèi)容及當事者講述,四人會面情況還原如下。
2003年10月26日,周玉衡知道李霞和曾愛云走得較近,提出分手。
曾愛云發(fā)現(xiàn)李霞哭,詢問原因。“她說跟周玉衡分手了。我不知道他們?yōu)槭裁捶质郑拖胝抑苡窈庵v清楚。我不想讓別人以為,是我搶了別人的女朋友!痹鴲墼茖π挛幕浾哒f。
10月27日,周玉衡給李霞打電話說:曾愛云在工作期間嫖娼。
曾愛云給周玉衡打電話,說自己沒嫖過娼,也無生活作風問題,還表示可以把李霞送回周玉衡身邊。兩人相約晚8點在圖書館門前見面。
李霞問曾愛云,為何要把自己送回周玉衡身邊?曾答,周玉衡快崩潰了,自己至少要比周堅強一些。
陳華章攙扶著周玉衡來到約好的地點。曾愛云拉著李霞的手,和周玉衡的手放在一起,勸兩人和好。曾愛云回憶,他和周玉衡談話平靜,沒有言語和肢體沖突。
陳華章在一邊說:“不要說了,今天什么都不要說了!比缓蠓鲋苡窈庀蛩奚岱较蜃。
李霞開始時跟在陳、周兩人后邊,陳華章讓她不要跟著。
李霞回頭去找曾愛云,按這兩人的說法,在一起待到11點半,曾愛云送李霞回到宿舍。
隨后,李霞擔心周玉衡,電話聯(lián)系不上,就又找曾愛云,讓他陪著去找周。28日凌晨2點半,在工科樓附近,學校保衛(wèi)處工作人員攔住曾愛云和李霞,詢問曾愛云尋找的人是否穿著淺藍色外套。
“我當時以為周玉衡因為分手做了傻事,別人會以為是我搶了他女朋友,我擔心以后都抬不起頭來!痹鴲墼普f。
判決書這樣寫曾愛云:突然蹲在地上,雙手抱著頭,表情很痛苦。這引起了警方的懷疑。
會面時,周玉衡為何被陳華章攙扶?案發(fā)幾天前,陳華章分四次用本名和化名,在醫(yī)院購買安定藥物。10月27日18時許,陳華章把研碎的安定粉末放入周玉衡的茶杯。周喝下藥水后,神情恍惚,渾身無力,被陳華章扶著“赴約”。
發(fā)現(xiàn)尸體后,警方先抓到曾愛云和李霞后,才找到陳華章,并在湘潭大學工科樓南樓308室(案發(fā)現(xiàn)場),陳華章的電腦桌抽屜里,找到與作案有關(guān)的物品:殺人用的繩子、放安定藥物的一次性杯子,沒用完的安定藥物粉末,買藥時的病歷和周玉衡的手機。
周玉衡
2015年7月31日,新文化記者來到湘潭大學。正值暑假,校內(nèi)安靜。從南門進入,沿路北走幾百米,就到了圖書館,正門外有幾十級臺階。案發(fā)當晚,曾愛云就是在這棟建筑門前,將李霞的手放在周玉衡的手上。
當年的案發(fā)現(xiàn)場,工科南樓308室,目前的使用者是信息工程學院的幾名研究生。他們聽說過12年前的那起殺人案,但并不清楚案件具體情況。
周玉衡尸體的發(fā)現(xiàn)地點,是校園的邊緣地帶,越過附近的小樹林,便是校外。當年他作為家里人的驕傲,進入這所大學時,誰也不會想到最后竟會是這樣的結(jié)局。
周玉衡,1979年出生于湖南省衡山縣貫塘鄉(xiāng)曉沖村。
從衡山縣城到貫塘鄉(xiāng)有40多公里,乘車至少1小時。如果去曉沖村,則需要在314省道邊下車,換乘當?shù)卮迕竦哪ν,在鄉(xiāng)道上顛簸近40分鐘。
曉沖村,翠綠覆蓋一個個山丘,山丘間的平地被開墾成水田。周家在一個山丘上,兩層小樓,樹木掩映之間,露出水泥底色,跟其他村民明亮的外墻磚形成反差。
走一段土路,過幾米長的一道小橋,爬一段短短的上坡,就到了周家。門前空地上堆放著木料,周家準備修繕房屋。
大門敞開,正廳中間是一張飯桌,四五個白瓷碗里裝著食物。周玉衡的妹妹正在灶臺前忙著,大鐵鍋里的辣椒炒肉散布著香氣。
廚房門邊的墻上,粘貼著獲獎證書,多為“好孩子”和“好學生”,獲獎者是“周小虎”,是周玉衡的父親周自然前幾年收養(yǎng)的男孩,當孫子養(yǎng)。
“周家的大學生數(shù)不清。”一位村民說。周玉衡的爺爺是老師,父親做過村小教師,叔叔和姑姑都是大學生,妹妹如今在湖南一所大學教書。
為了給家里的兩個大學生賺學費,除了打理自家土地,周自然還去附近一家化肥廠打工。
周玉衡占據(jù)“村里第一個研究生”的稱號,是周家人的驕傲。他沒干過農(nóng)活,周自然要求兒子把精力放在學習上。
從小學到高中,周玉衡都是班上前幾名。高中就讀于衡山縣四中,衡陽市重點高中。四中位于衡山北麓的白果鎮(zhèn),周玉衡每個周末步行5公里以上的山路,往返于家和學校。
在曉沖村村支書周曉明看來,周家人有文化有素質(zhì),周自然、周玉衡,都很隨和,跟村鄰關(guān)系很好。
周家對面的賀姓村民不住唏噓:“多好的孩子,保送研究生,還是黨支部書記,就這樣沒了!
從2003年兒子遇害開始,周自然的臉上很少笑容,他緊鎖眉頭,見到特別熟悉的村鄰,才主動打招呼。
“周玉衡的死,對周家人打擊特別大,十幾年都沒走出來,特別是案子這么多年了,還沒結(jié)。”周曉明跟著著急,“這種事情沒法問,只能勸他們節(jié)哀順變!
周玉衡上大學本科時,領(lǐng)回一個女孩,她是“湘大情殺案”的女主角———李霞。
“我問周自然,你兒子未婚妻長得咋樣,他說還可以還可以,那是謙虛!敝軙悦骰貞浾f。
李霞
李霞,1980年出生在湖南省資興市,本科階段就讀于湘潭大學,畢業(yè)后保送本校研究生。2003年9月入學。
據(jù)報道,大一時,李霞在男女生宿舍聯(lián)誼中認識了學長周玉衡,大二時走到一起,大三時李霞去了周玉衡的家里,認識了周玉衡的父母。
周家之行讓李霞感覺,周家人對周玉衡和未來媳婦的要求“特別高”。2003年李霞讀研,再次感到自己的人生規(guī)劃與周家對未來兒媳的期望,差別很大。李、周的感情出現(xiàn)危機。
2004年11月,李霞因偽證罪,被湘潭市雨湖區(qū)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兩年,緩刑兩年。當時的判決書認為,在周玉衡被殺案的調(diào)查中,李霞故意做出案發(fā)當晚曾愛云從未離開自己的虛假證明,為曾愛云開脫罪責。
李霞被迫輟學,離開家鄉(xiāng),遠赴深圳,在陌生的城市開始新生活。如今,李霞已婚。
新文化記者想通過采訪過李霞的記者找到李霞,對方說,李霞不想把聯(lián)系方式透露出去!八惺芰撕艽蟮膲毫,人生都因此發(fā)生了改變,這時候她不想讓更多人打擾!
于是,我們放棄了對李霞的采訪。本文中關(guān)于她的表述,來自該案權(quán)威材料及媒體報道。
“他拿著最高法不核準死刑的裁定,就像捧著什么寶貝!辩娭逻h說,“我當時要他給我,他不同意!
回憶那刻,曾愛云覺得,最高法的裁定意味著自己的清白和生命,“命懸一線的感覺!”
疑云
2015年7月21日的判決書中,湘潭市人民檢察院指控,曾愛云將周玉衡拖至電梯附近,喊來陳華章,一起將尸體拖入電梯至一樓,拋尸于兩棟樓之間走道盡頭的臺階上。然后,曾愛云返回三樓,將周玉衡掉落的一只鞋帶離現(xiàn)場丟棄,并回到李霞身邊。陳華章則返回308室,清理現(xiàn)場。當晚,周玉衡手機號碼給同宿舍同學發(fā)送短信:我晚上不回來睡覺了,我沒事,找老鄉(xiāng)聊聊。該號碼還分別向曾愛云、李霞的手機號碼發(fā)送短信:我退出,祝你們幸福。
陳華章供認,這些短信都是他用周玉衡的手機卡發(fā)的。
之前的三次死刑判決中,公訴方認為曾愛云和陳華章合謀殺害周玉衡。曾愛云的動機是,曾愛云與李霞關(guān)系密切,周玉衡把曾愛云以前品行不端的情況告知李霞,引起曾的不滿。
在曾愛云的辯護律師鐘致遠看來,這是冤案。首先,案發(fā)兩天內(nèi),證人李霞做了3次供述,均稱當晚曾愛云始終與她在一起。從2003年10月29日到11月11日,李霞涉嫌包庇被關(guān)押進看守所期間,4次供稱曾愛云曾離開她20分鐘。李霞獲釋后,去湘潭市公安局更改口供,稱曾愛云始終與她在一起。
“但李霞有利于曾愛云的證言,被司法機關(guān)用追究偽證罪的方式,讓這一點不再成為問題!辩娭逻h認為這很荒唐,“曾愛云一直沒有生效判決認定有罪,而證人卻被認定有罪,先判刑了!
作案時間也有疑點。陳華章供述,曾愛云當晚10時許到達現(xiàn)場,還與周玉衡有了幾句對話。大約當晚10時15分左右動手。他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,是因為現(xiàn)場有鐘?稍鴲墼频氖謾C通話記錄表明,當晚10時17分,他還在跟別人通電話!
轉(zhuǎn)機
第一次開庭前,曾愛云一度有信心,“警察認為我殺人,后邊還有檢察院和法院呢,真相總會大白。”
2004年9月,湘潭市中級法院第一次一審宣判!斑@(判處死刑)對我來說是毀滅性的,一切都崩塌了!痹鴲墼普f,“我?guī)状蜗氲阶詺,都想起我母親。我不希望她以后都要背著‘殺人犯母親’的名義活著。”2004年9月、2005年12月和2010年6月,湘潭市中級法院三次判處曾愛云死刑、判處陳華章無期徒刑。其中,湖南省高級法院維持過第二次判決,但最高法沒有核準,發(fā)回重審。
“他拿著最高法不核準死刑的裁定,就像捧著什么寶貝!辩娭逻h說,“我當時要他給我,他不同意!
回憶那刻,曾愛云覺得,最高法的裁定意味著自己的清白和生命,“命懸一線的感覺!”
身處看守所的曾愛云,在學習中感受著外界。特別是2013年開始,他感受到政策的變化,轉(zhuǎn)機出現(xiàn)。
“一些比較出名的冤案都平反了,鐘律師也給我寫信說,我的案子翻過來大有希望!痹鴲墼聘兄x看守所的管教,“他們看到文件,會抄下來帶給我,鼓勵我一定要堅持下去!
2013年4月17日,湘潭中院第四次一審。2015年7月21日,已經(jīng)在看守所羈押近12年的曾愛云終于重獲自由。
2015年7月24日傍晚,細雨蒙蒙。
曾愛云身高1米7左右,隔著薄薄的白色T恤,能看到肌肉的輪廓和微隆的小腹。跟之前曝出的他在看守所的照片不同,此時的他胡須清理得很干凈,年輕不少。
從廣州、上海等地趕回來的家人們正在吃西瓜,每個人都笑容蕩漾。
這是曾愛云的三舅家,一棟三層小樓,位于邵東縣野雞坪鎮(zhèn)建新村的村口,距離邵東縣城將近40公里。
7月21日宣判無罪后,曾愛云被三舅趙建華接回。長長的一掛鞭炮響過,留下一地紅色碎屑。鞭炮除了代表喜慶,還要驅(qū)散他身上的“晦氣”。
車駛進村,當年坑洼不平的泥土路,變成平整光滑的水泥路;當年低矮的平房,變成一棟棟兩三層的小樓。沒變的是家門前那條半米寬的土路,沿著山坡,曲曲折折。這些零星的碎片,拼湊出家的記憶。
1977年1月,曾愛云出生在這個湘中丘陵地帶的小山村,排行老幺,有一個姐姐和兩個哥哥。
一家六口住在土坯壘墻茅草鋪頂?shù)姆孔永铩N蓓斢辛似贫,風吹雨打之下,土坯的墻壁被削去近三分之一。
曾愛云兩歲時,母親趙春秀在一次骨壞死手術(shù)后喪失勞動能力。
曾愛云5歲時,父親心臟病發(fā)去世,靠三個舅舅的資助,殘疾的母親拉扯大幾個孩子。
幾年后,17歲的二哥外出在工地打工,墜樓身亡。
從12歲起,曾愛云就成了家里的重要勞動力。有一年春節(jié),家里只剩6塊錢,母親買來了青菜和海帶,那是曾家最困難的時候。
轉(zhuǎn)折點出現(xiàn)在曾愛云考上大學時,他給家里帶來兩次莫大的榮耀,那是趙春秀最美的記憶。
第一次是在1997年,曾愛云考上湘潭大學,成為村里第一個考上重點本科大學的學生。
另一次是在2003年,曾愛云考取湘潭大學機械工程學院的研究生,成為村里第一個研究生。在學校里,也有了體面的身份:機械工程學院研究生部數(shù)理分會主席。
在表弟趙智文的心里,少年時跟表哥一起玩耍,表哥給他補課,那是段快樂的時光。在他以及其他孩子心中,曾愛云無疑是個榜樣,他的成績總會被父母拿來教育孩子。
2003年國慶節(jié)假期過后,曾愛云離家回校。誰也未曾想到,命運急轉(zhuǎn),他下一次回家要等到12年后了。
當兒子涉嫌殺人的消息傳來,趙春秀傻住了,優(yōu)秀的小兒子,怎么會去殺人?
在趙建華看來,外甥出事后的這些年,姐姐趙春秀特別自卑,“有時候突然就傻傻地呆著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!
趙春秀今年71歲,身高只有1米5的她,因為無法彎曲的左膝蓋,走路時總要弓著腰。
講述往事,她幾次落淚。每到這時,曾愛云會攬住母親的肩膀,阻止她講下去。
本科畢業(yè)后,曾愛云進入衡陽鐵路機械廠工作。他熱愛籃球,當年司職前鋒,最喜歡NBA爵士隊的卡爾·馬龍?既⊙芯可鷷r,他正在湘潭一所技工學校兼職做老師。
入學之初,導師鼓勵他好好完成學業(yè),“導師說可以推薦我去廣西教書,也可以進到一些大公司做技術(shù)主管!痹鴲墼朴袝r會想象,假如自己沒有卷入這起案件,命運會怎樣?“我可能會成為教授或者企業(yè)高管吧!
法院宣判無罪,意味著他可以恢復學籍!翱隙ú粫厝プx研了,這么多年,知識都忘得差不多了。”曾愛云說,“而且這些年科技變化這么大,我肯定跟不上了!
對于未來,曾愛云有些不敢期待,他希望能先在家里安穩(wěn)一段時間,或許會跟舅舅們做點小生意,也或許會找份工作
“有人說我白了,被太陽直接曬到的時候很少,你說能不白嗎!12年看守所生涯,在曾愛云的身體里刻下了“頑固”的生物鐘!霸诶镞呍缟6點起床,晚上10點睡覺。
在看守所期間,除了統(tǒng)一組織的思想教育和觀看新聞聯(lián)播,多數(shù)時候曾愛云呆在監(jiān)室里想心事。他原本最愛張學友的歌,但在里面,心里哼唱最多的卻是趙傳的《勇敢一點》,尤其是那句“我試著要勇敢一點”。
7月21日回到家開始,盡情享受著與家人團聚的時光。他跟著表弟去尋找小時候玩耍的山坡、跟著姐姐去縣城置辦衣物、與舅舅姑姑們徹夜交談……“回來這幾天,有時候跟家人聊到很晚才睡,但一到6點就醒,然后就睡不著了!
致歉信
12年間,遠赴深圳的李霞沒見過案件當中的任何人,也沒參加過同學聚會。去年,曾愛云得知自己“平反”有望時,曾給李霞寫過一封不曾寄出的信:十多年了,你同我一樣蒙冤已經(jīng)十多年了,這是多么漫長而又多么痛苦的日子啊。在這10多年里,你從一個無辜的女研究生,被冤枉成一個令世人唾棄的罪犯,再到社會上千夫所指的“壞女孩”,你失去了學業(yè),失去了事業(yè),失去了理想,失去了大好人生,也失去了最重要的一點———名節(jié)。這其中,你經(jīng)歷的屈辱、絕望、無助和痛苦有多少有多深,常人是無法想象的。尤其是對一個女孩子來說,經(jīng)歷這種遭遇,是何其恐怖,何其悲慘!
信的最后,曾愛云寫到:
在此,我向你真心地說聲對不起,不求你諒解,更不求你消除對我的怨恨,只希望你心里能夠平衡一點、舒服一點。
如今,曾愛云恢復了自由之身,被問及想要對李霞說些什么時,他還是想說一聲:抱歉。
陳華章
對陳華章,曾愛云對新文化記者表示,“他一個人把我們四個人和四個家庭全都摧毀了。所以,我對他只有恨!
曾愛云懷疑,陳華章在周曾李三人的感情糾紛中,對周玉衡的判斷起了作用,導致矛盾升級。而陳華章又指認是他殺了周玉衡。
“他是村里第一個研究生,一直是我的驕傲,全村人都羨慕我。”2015年7月25日午后,陳華章的父親陳克忠與新文化記者在湘潭市見面。陳克忠窩在沙發(fā)的角落,臉色灰暗,看著律師草擬的上訴狀。
61歲的陳克忠身高不足1米6,口齒有些不清,透過合不攏的嘴唇,能看到左側(cè)牙齦已經(jīng)切除。2012年9月,陳克忠患牙齦癌在湘潭市做了手術(shù)。最近癌細胞發(fā)生轉(zhuǎn)移。
陳克忠來湘潭,先去醫(yī)院預約手術(shù),更重要的是跟律師商量兒子陳華章上訴!吧狭耸中g(shù)臺就可能下不來了,我想著在我有生之年,這個事情能夠有一個結(jié)果!
澧縣地處洞庭湖畔,澧水之濱。1978年12月,陳華章出生在湖南省常德市澧縣余家臺鄉(xiāng)的丁堤村。一棟有幾十年歷史的老舊平房,磚瓦結(jié)構(gòu),就是陳華章和小他兩歲的弟弟出生的地方。上世紀80年代末,余家臺鄉(xiāng)被撤銷,丁堤村劃歸小渡口鎮(zhèn)。身為村支書的陳克忠,把家搬到離此不遠的毛家岔村。那一年,陳華章12歲。
毛家岔村的陳家是一棟二層小樓,樓上樓下加起來,幾十平方米。拉開卷簾門,家居陳設(shè)都落滿灰塵。
走上幾級狹窄的樓梯,二樓北側(cè)就是陳華章兄弟住過的房間。雙人床占據(jù)一半空間,靠窗處老式柜子和一方小小的書桌,余下的空間僅容兩人錯身。陳華章出事前,一直住在這里,每次從學校歸來,他和弟弟擠在這張雙人床上。
床北側(cè)墻壁上,貼著一張鄭伊健的海報,這是陳華章在高中時貼的。
二樓南側(cè)房間,是陳克忠老兩口的房間,寫字臺玻璃板下壓著老照片,最邊緣處是一排陳華章兄弟的證件照,從初中到大學的都有。有兩張陳華章高中時期前后的照片,是陳克忠能找到的、離現(xiàn)在最近的陳華章彩照。比這更近的,是陳華章研究生證上的寸照。如今研究生證和陳華章的身份證,裝在陳克忠的口袋里,他時不時拿出看看。
2003年11月,陳華章的母親接到警方來電。一輩子生在農(nóng)村的她,沒聽明白。后來陳克忠打回電話,才知道兒子涉嫌殺人。
直到現(xiàn)在,老太太依然不了解案情。她的認知跟老伴一樣:兒子是被冤枉、被陷害或被脅迫的。
“比(進看守所)之前瘦了10多斤!蹦赣H說著抹起眼淚,陳華章身高1米56,出事之前體重100斤。
陳華章剛出事那幾年,陳克忠去看守所,始終不曾問兒子是不是真的殺了人。這或許源于父親對兒子的了解和無理由的信賴!叭绻f是老二殺了人,我還有可能相信,因為老二比較調(diào)皮。老大太老實,膽小,而且善良!
陳華章小時,有村民殺年豬,村里孩子都跑去看熱鬧,唯獨他不去,因為“不敢,害怕”。
陳華章是這個農(nóng)村家庭飛出的金鳳凰。陳克忠可以說出兒子從小到大的一連串成績:考上全縣最好的高中澧縣一中,高中得500塊獎學金,考入重點大學,是班里的黨支部書記,直接保送研究生……
陳華章在湘潭上學時,一年只回一次家,整個暑期都在外打工。相聚少,再加上性格因素,父子交流不多。陳克忠從未聽兒子說起過學校的人和事,出事前更從沒聽過曾愛云、周玉衡和李霞的名字。
陳華章在本科階段處了一個女友,是同學,畢業(yè)后去了廣州工作。這是陳克忠唯一能說出名字的陳華章的同學。
2003年升入研三時的陳華章,跟廣州的一家公司達成就業(yè)意向。畢業(yè)后,他將趕赴廣州,跟女友去到同一個城市。
“如果不出事,他們應該結(jié)婚,小孩應該快上初中了吧!笨粗谏磉吪軄砼苋サ膶O子,陳克忠說。
陳克忠見過這女孩一次,在湘潭市中院第一次開庭時,女孩來到法院,塞給陳克忠2000元錢,“以后再沒見過了!
隨著時間推移,陳克忠不再那么確定兒子是無辜的,“陳華章確實參與其中了,但在看守所已經(jīng)這么多年了,能不能盡早有一個結(jié)果!标惪酥乙廊徊幌嘈艃鹤邮侵髦\。
中午、晚上寢室看《刑事偵緝檔案》,關(guān)于犯案,千方百計隱藏,不如嫁禍,轉(zhuǎn)移視線。
———摘自陳華章日記
日記
在父親眼中,陳華章跟自己一樣,內(nèi)向,不善言辭。弟弟的記憶中,陳華章從沒跟同學發(fā)生過矛盾,愛學習。兄弟倆在一起時,哥哥會講很多人生道理。
今年56歲的周訓元,是陳華章小學和初中的數(shù)學老師,他印象中的陳華章內(nèi)向、老實、聽話!八臄(shù)學成績很好,從小學到初中,一直是班里數(shù)一數(shù)二的學生!标惾A章小學五年級獲得縣奧數(shù)競賽三等獎,那是他們那個年級唯一一次。
毛家岔村一位周姓村民說,周末很少見到陳華章在外邊玩耍!白畛R姷,就是他在路邊跟大人下象棋,小小年紀跟大人下,也不吃虧!
澧縣一中是湖南省重點中學。陳華章高中階段的班主任孫盛元,70歲了。“他在班里學習成績中等偏上,不是班里最矮的,好像是坐在第三排。”年代久遠,孫盛元的記憶中,陳華章身上只有幾個標簽:內(nèi)向、肯學、不愛說話。
“要說他的性格,介于內(nèi)向和外向之間,偏內(nèi)向!备咧型瑢W賓先生回憶,陳華章比較聰明、還比較刻苦,學習成績好!耙淮斡⒄Z課,班主任孫老師提問了一道比較難的題目,點名讓陳華章回答!
陳華章也不是只看書沒生活的那種人,他喜歡足球和籃球。在另一位高中同學眼中,陳華章比較要強。“有時候一次隨堂測驗沒考好,他表面上不說,但心里就會憋著勁,下次一定要考好!
從2003年開始,唐恒律師是這12年來接觸陳華章比較多的人之一。在他看來,陳華章比較上進,性格有點懦弱!斑@可能跟他個子比較小,又是來自農(nóng)村有關(guān)系。另外雖然他學習成績很好,但他的法制觀念很淡薄!
陳華章的日記
陳華章的心理到底經(jīng)歷了什么樣的轉(zhuǎn)變?他與周的矛盾有多深?很遺憾,除曾愛云外,新文化記者沒能找到陳華章本科、研究生階段的同學和老師,無從了解他在那一時期,經(jīng)歷和性格的變化。不過,新文化記者得到陳華章研究生時期的日記,部分內(nèi)容如下。
■日期不詳 中午、晚上寢室看《刑事偵緝檔案》,關(guān)于犯案,千方百計隱藏,不如嫁禍,轉(zhuǎn)移視線。
■2002年12月19日 陰有雨 中午至晚上,《刑事偵緝檔案》50集,結(jié)局。臺詞:人做每一件事,都有他自己的理由,既然已經(jīng)發(fā)生的事,就不能當做沒發(fā)生過,愛與恨只是一線之間
■2003年1月15日
周玉衡說,如果不是我的介紹,他可能跟的導師是(人名),想起譚老師今晚說我一學期(課程)沒結(jié)果,周幾個星期(課程)可以給出粗略結(jié)果,繞開(人名)問他問題,我的主動遠遠不及他,痛苦的不知滋味。是我自己找了一個如此難對付的師弟?人算不如天算?或當初根本沒考慮過?
■日期不詳 周玉衡談起他的現(xiàn)在對研究的課題的無以把握,覺得不知做些什么,好像沒什么可做,或難做,迷失方向,正如大一的迷茫。得知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優(yōu)秀,一身輕松。
還要上訴
2015年7月21日,湘潭中院推翻了此前的“情殺”定性。
這次判決中,確認了因周玉衡更受導師器重,陳華章心懷嫉妒而殺人這一動機。
陳克忠不相信兒子會是殺人兇手,準備繼續(xù)上訴。律師唐恒擬就的上訴書中,提出幾點懇求:1.建議二審法院本著客觀公正的原則,慎重審理,避免造成錯案;2.上訴人認罪態(tài)度好,無犯罪前科且有積極賠償?shù)那楣?jié),希望對上訴人酌情從輕處罰;3.上訴人父親患癌癥生命垂危,特請求二審法院予人文關(guān)懷,迅速結(jié)案。
關(guān)于曾愛云被判無罪,湘潭中院在當天回答了現(xiàn)場記者的提問:……曾愛云的有罪供述、陳華章指證曾愛云殺人的供述、證人李霞關(guān)于曾愛云在案發(fā)時段離開過她的證言以及本案提取的鞋印、指紋、繩索等關(guān)鍵證據(jù)存在重大疑問,全案證據(jù)存在較多難以排除的疑點和矛盾,無法形成完整的證據(jù)鎖鏈。曾愛云的作案動機、是否與陳華章合謀、作案工具的來源及去向、有無作案時間等關(guān)鍵情節(jié)均無法確認。也就是說,指控被告人曾愛云犯故意殺人罪的證據(jù),沒有達到刑事訴訟法所規(guī)定的“確實、充分”的要求,不能排除合理懷疑。
對這個結(jié)果,曾愛云并不認可,“證據(jù)不足的認定,讓我很不愉快,這表示我不是完全的清白。我還會繼續(xù)上訴!彼f,等到完全恢復清白后,再去研究被羈押12年的賠償問題。
對周玉衡的父親周自然來說,這樣的結(jié)果也讓他無法接受。“一方面民事賠償過低,只有17萬多,另一方面,既然已經(jīng)認定了有殺人兇手,為什么只判了無期徒刑?”電話中,周自然對新文化記者說,“我一定要(把官司)一直打下去,直到殺死我兒子的真兇獲得應有的懲罰!
[ 責任編輯:李學磊 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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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(zhuǎn)載編輯:李學磊
原稿件來源:新文化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