延安寶塔山下的抗日騎兵。斯諾 攝(解放軍報資料照片)
民族的覺醒 民族的自尊
——寫在抗日戰(zhàn)爭勝利65周年之際
■金一南
也許今天我們這些人,已經很難體會當年抗日戰(zhàn)爭勝利所帶來的強烈震動、巨大歡欣與無比喜悅了!鞍胧兰o的憤怒,50年的屈辱,在今天這一天宣泄清刷了。8年間的死亡流徙,苦難艱辛,在今天這一天獲得了報酬了。中國人民驕傲地站在戰(zhàn)敗了的日本法西斯者前面,接受了他們的無條件投降,這是怎樣的一個日子呀!誰說我們不該歡喜得發(fā)瘋?誰說我們不該高興得流淚呢?”這是當年《新華日報》聲情并茂的社論,暢快淋漓地道出當年迎接勝利時人們的心聲。
中國不自辱,哪國能辱之?
100多年來,在反抗東西方列強的侵略中,中國人民第一次取得這樣的勝利。
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(zhàn)爭,大英帝國憑借25條軍艦、1萬余步兵就迫使清政府簽定喪權辱國的《南京條約》,開始了近代中國割地賠款的恥辱歷史。
20年后,1860年第二次鴉片戰(zhàn)爭,英軍1.8萬人、法軍7200人,如此兵力就長驅直入中國首都殺人放火,將圓明園付之一炬。
34年后,1894年甲午戰(zhàn)爭,中國又是慘敗,一紙《馬關條約》把臺灣及附屬各島割讓日本,還賠償日本軍費白銀2億兩。
僅僅過了6年,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,不但獲得空前的4.5億兩白銀賠款,更讓已經陷入苦難的中華民族到了絕望的境地。
一部中國近代史,恥辱連著恥辱,災難連著災難。不但自己落為“東亞病夫”般的孱弱,而且驕縱出別人“華人與狗不許入內”的癲狂。
危機就這樣日積月累地堆積起來了。以至1931年9月18日,日本關東軍1.9萬兵力,就敢對19萬東北軍發(fā)動軍事政變,兩天占領沈陽,1個星期占領遼寧,3個月占領東三省。1937年7月7日,日本華北駐屯軍又以不到8000的兵力,對擁兵10萬的國民革命軍第29軍發(fā)動盧溝橋事變,1個月使華北淪陷。當時日本統治集團認為中國已經不堪一擊,以6個師團3個月之內可以征服中國。
侵略者的驕橫狂妄,與舊中國的積貧積弱,形成極其鮮明的對照。中華民族的命運再次跌入歷史的谷底。
從1931年九一八事變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正式宣布投降,抗戰(zhàn)持續(xù)14年之久,我們最終勝了,為什么?
國內各種力量的團結一致、武裝力量的英勇奮戰(zhàn)、反法西斯聯盟的有力支援等等,都是重要原因。但其中最重要、最關鍵的,是中華民族的真正覺醒。
這個民族曾經深深地沉湎于自我封閉的原有社會體系框架之中,不知世界變化所帶來的巨大危險已經來臨。
有兩段文字頗值得我們思索——
一段是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(zhàn)爭結束后,澳門一家報紙評論:“中國之裝備,為普天之下至軟弱的極不中用之武備,其所行為之事,亦如紙上說謊而已。國中之兵,說有70萬之眾,未必有1000人合用!
另一段是1931年九一八事變之前,策劃事變的元兇、關東軍大佐板垣征四郎對部下的訓話:“從中國民眾的心理上來說,安居樂業(yè)是其理想,至于政治和軍事,只不過是統治階級的一種職業(yè)。在政治和軍事上與民眾有聯系的,只是租稅和維持治安!虼,它是一個同近代國家的情況大不相同的國家,歸根到底,它不過是在一個自治部落的地區(qū)加上了國家這一名稱而已。所以,從一般民眾的真正的民族發(fā)展歷史上來說,國家意識無疑是很淡薄的。無論是誰掌握政權,誰掌握軍權,負責維持治安,這都無礙大局。”
這兩段文字所揭示的中國武備落后、一盤散沙的現狀,成為近代以來中華民族反復被侵略、被宰割的兩大致命弱點。中國不自辱,哪國能辱之?
苦難中凝聚與艱辛中勝利
一次又一次的災難,使我們這個民族最終覺醒。
從1861年的洋務運動到1898年的戊戌維新,是中國士大夫階層的覺醒。從1911年的辛亥革命到1919年五四運動,是中國知識分子階層的覺醒。從1931年九一八事變到1937年七七事變,則發(fā)展為中華民族的整體覺醒。而最后的這種覺醒最為深刻、也最為徹底。盡管這一進程中也出現汪精衛(wèi)這樣著名政治人物組織傀儡政權、周作人這樣著名學者接受日軍保護和偽政權任命、甚至出現百萬以上為虎作倀的偽軍,但是更多的中國人在空前的災難和空前的歷史考驗面前,結成了一個日益堅強的整體。
一盤散沙的中華民族,在這場或者勝利或者滅亡的殊死戰(zhàn)斗中,鳳凰涅槃般地覺醒、再生。這種覺醒與再生鮮明地表現在:日本帝國主義面對的不再是一個軟弱猶豫的國民黨政府,而是整個中華民族。所以,抗日戰(zhàn)爭的勝利是中華民族總體的勝利,共同的勝利。真正挽救中國人的,是覺醒的中國人自身。
正是這場深重的戰(zhàn)爭災難真正喚醒了中華民族,也正是這種全新的民族精神狀態(tài),使不可一世的日本侵略者最終陷入了人民戰(zhàn)爭的汪洋大海。
我們第一次通過民族的集體覺醒獲得民族的集體自尊。如同毛澤東在《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》一文中所說:“我們中華民族有同自己的敵人血戰(zhàn)到底的氣概,有在自力更生的基礎上光復舊物的決心,有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!
一個國家,一個民族,一盤散沙,不戰(zhàn)自潰;一個國家,一個民族,團結凝聚,才堅不可摧。
災難中獲得的力量,是支撐民族思想大廈的棟梁
有人說中華民族的歷史包袱太重、悲情意識太重,應該放下包袱,輕裝前進。有人說歲月能撫平一切,包括苦難,包括傷痕。
南京大屠殺的幸存者李秀英,當年不甘受辱與日本兵殊死搏斗,被刺37刀,鼻子、嘴邊、眼角、臉頰到處是觸目驚心的刀傷。1995年77歲的李秀英老人接受采訪時說:“我年輕的時候,臉上這些刀痕是很嚇人的”,“現在58年過去了,皺紋已經掩蓋了刀痕”。老人2004年在南京病逝,歲月連她的生命都已掩去。
都知道不應該忘卻。但現實在迫使人忘卻。
老人在逝去。遺跡在消失。記憶在淡忘。新誘惑、新追求、新概念、新夢想層出不窮。今天參觀抗日戰(zhàn)爭紀念館的人們已經少有發(fā)問:為什么抗日戰(zhàn)爭爆發(fā)地不在邊關而在盧溝橋?中國人是怎樣一忍再忍、最終才忍無可忍的?現代化建設取得巨大成就的一個城市,“出于與時代接軌的考慮”和“學習新時代英雄的需求”,已將《狼牙山五壯士》從學生的課本中撤出!洞蟮哆M行曲》這樣的歌曲,也被認為不利于發(fā)展和改善國家間關系,最好少唱,或者不唱。
歲月的皺紋,就這樣無情地、默默地淹沒著歷史的刀痕。我們還能不能保持曾經獲得的覺醒和自尊?
2010年上海世博會,德國館作為最熱門的場館之一,展示一些特殊物件,給人留下至深印象。那是一些巴掌大小、閃閃發(fā)亮的黃銅板,每一塊上面銘刻一位猶太人的姓名及簡歷,星星點點鑲嵌在今天德國一些城市的馬路上,提示經過的路人,路旁住宅曾經居住過哪個或哪幾個猶太人,他們的最終歸宿是逃向美洲、非洲、亞洲,還是死亡于哪個集中營。駐足端詳鑲嵌在地面上這些小銅板的人們,即便對那段歷史毫不了解,也會被這種身臨其境的現場回顧所震動。德國人除了在世博園展示他們的國家科技實力,還展示了他們對歷史的記憶和思索。他們通過如此頑強的方式,阻止歲月的皺紋淹沒歷史的刀痕。
對一個民族來說,災難中獲得的力量,是支撐民族思想大廈的棟梁。
我去過耶路撒冷猶太人的“哭墻”。那是一段幾十米長的殘破墻段,兩千年前被羅馬人毀掉的以色列圣殿的遺跡,今天以色列人的圣地。一批又一批以色列人來到這里,尤其是那么多面孔稚嫩得像五月鮮花一樣的年輕人,虔誠地站在這段象征他們祖先遭受巨大苦難的“哭墻”面前,把自己的頭輕輕抵在被兩千年歲月風霜磨礪得粗糙不平的墻面上,許久許久,默默地祈禱。那時候作為旁觀者的我,突然覺得這些向“哭墻”傾訴心聲的以色列年輕人,一定也從這段殘破墻面的石縫之中,傾聽到從歷史中傳來的遙遠回聲。
這是他們的精神圣地。他們在這里進行心靈洗禮。這些年輕人也會老去,歲月的皺紋也會悄悄取代他們鮮花一樣的容顏。但當他們年復一年、代復一代地到這里一次又一次完成精神與心靈洗禮的時候,誰還能遏制這樣民族的活力和生機?誰還能毀滅這樣民族的意志和生命?
一個自強的民族,必然千方百計呵護自己的精神財富
民族自尊,是一個民族尊重自己,不向別人屈求的意識和習性。它從來不是養(yǎng)尊處優(yōu)中的自我欣賞、自我陶醉與自我炫耀,往往是在民族命運經受大挫折、前進之途充滿艱辛、生命集合體面臨大苦難時期的精神歷練與展示,是在最黑暗時刻和最低谷境遇中對自己信念的執(zhí)著與堅守。
有了民族自尊,才有民族自信,才有民族自尊與民族自信結合成的民族凝聚力,才有繁衍不息的民族生命力,最終才有民族自強。一個自強的民族,必然是千方百計呵護自己精神財富的民族。
在黑龍江撫遠三角洲,一位邊防團長給我講了這樣一件事:到黑龍江和烏蘇里江對岸的哈巴羅夫斯克市訪問,給他留下最深印象的,是在該市無名烈士墓旁,看見幼兒園老師領著一群孩子,老師給孩子們講故事,老師哭,孩子哭,大人小孩哭成一團。
幼兒園的孩子,懂得多少歷史?竟然在烈士墓前潸然淚下。關鍵是了解歷史的老師流淚了,孩子們看見以后也跟著流淚。一個民族有在烈士墓前講故事的老師,有在烈士墓前流淚的孩子,有向烈士墓連袂獻花的新婚夫婦,這樣的民族怎么可能墮落,怎么可能被黑暗吞沒,怎么可能被其他民族征服?
從這個意義上審視,中華民族對抗戰(zhàn)勝利的隆重紀念,就是對先烈的崇敬,對苦難的追思,對未來的警醒。這是全體中國人民共同分享作為中國人的尊嚴的時刻,這是海內外中華兒女共同分享勝利者榮光的時刻!
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進程中,在奔騰不息的光陰長河里面,這些命題還將長久縈繞著我們:關于歷史與現實,關于覺醒與自尊,關于記憶與忘卻,關于歲月的皺紋和歷史的刀痕。在這一過程中,尋找我們的精神流向,開拓我們的精神家園,才能養(yǎng)育并堅守中華民族的團結統一、愛好和平、勤勞勇敢、自強不息的偉大民族精神。(作者系國防大學戰(zhàn)略研究所所長、少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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